隆庆庚午年 十二月十二日黄昏积聚在大儿媳妇大厅屋檐

隆庆庚午年（1570）十二月十二日黄昏，积聚在大儿媳妇大厅屋檐下的干柴堆突然着火，把前厅后楼都烧光了，只留下厨房、浴室等少数几间房屋；接着又烧掉了祖屋和二儿子的侧室、三儿子大厅的一半。幸好经过官府的多方救援，风停之后，火也随之熄灭了。检点幸存下来的后楼旁屋和旧居厅堂，发现平时收藏的卷轴神厨、书籍图画，以及先师阳明先生的手迹，都在这次灾难中付之一炬。家人所积攒的梳妆用品、日常器物，储存下来的车马服饰，或者混乱不堪，或者被完全毁坏，一眼望过去，一派萧条景象。古代有德行的人说“王老师修行不力，被鬼神看破”，以致于此，还有什么好说的呢？昏候：黄昏时候。长儿妇：大儿子的妻子。厅檐：大厅的屋檐。积薪：积聚的木柴。庖（páo）湢（bì）：庖，厨房；湢，浴室。椽（chuán）：房屋的间数。侧厦：侧屋。诰轴神厨：诰轴，写有皇帝诏令的卷轴；神厨，安置神像的立柜，由神龛及其下面的柜子组成。奁（lián）具：梳妆用品。服御储偫（zhì）：服御，指服饰车马器用之类；储偫，指存储的备用物资。

攘（rǎng）：混乱。

王老师修行无力，被鬼神觑破：语出释道原撰《景德传灯录》：“师拟取明日游庄舍。其夜土地神先报庄主，庄主乃预为备。师到，问庄主：‘争知老僧来？排办如此。’庄主云：‘昨夜土地报道，和尚今日来。’师云：‘王老师修行无力，被鬼神觑见。’有僧便问：‘和尚既是善知识，为什么被鬼神觑见。’师云：‘土地前更下一分饭。’”文中“师”指唐代南泉禅师，乃禅宗中的一个著名的公案。因禅修讲究密行，所以南泉禅师在得知自己的行踪被土地神知道后会说自己“修行无力”。

夫灾非妄作，变不虚生。古人遇灾而惧，“洊雷，震”①，恐惧以致福。震不于其躬于其邻，畏邻戒也。今震于其躬矣，岂苟然而已哉！不肖②妄意圣修之学，闻教以来四五十年，出处闲忙，未尝不以聚友讲学为事。寖③幽寖昌，寖微寖著，岌岌④乎仆而复兴。海内同志不我遐弃，亦未尝不以是相期勉。自今思之，果能彻骨彻髓，表里昭明，如咸池⑤之浴日，无复世情阴霭间杂障翳⑥否乎？广庭大众之中，辑柔寡愆⑦似矣，果能严于屋漏⑧，无愧于鬼神否乎？爱人若周，或涉于泛；忧世若亟，或病于迂。或恣情徇欲，认以为同好恶；或党同伐异⑨，谬以为公是非。有德于人而不能忘，是为施劳⑩；受人之德而不知报，是为悖义。务计算为经纶，则纯白不守；任逆忆为觉照，则圆明受伤。甚至包藏祸心，欺天妄人之念潜萌而间作，但畏惜名义，偶未之发耳。凡此皆行业所招，鬼神之由鉴也。

灾变不会无缘无故地发生。古人遇到灾祸会感到恐惧，《易经》上说“洊雷，震”，戒慎恐惧能招致福气。有时灾变不发生在自己身上，而是发生在邻居身上，这是想让人在灾变及于邻居时就警戒起来。现在灾变都发生在自己身上了，怎么还可以马虎随便地看待它呢？我一生修行圣人之学，自从听闻老师的教诲以来，四五十年间，无论出任官职与否，繁忙或者空闲，都不忘聚友讲学。在这个过程中，修学工夫有时幽暗，有时昌明，时而微渺，时而显著。我总是一副很着急的样子，跌倒了又会爬起来，继续前进。同志之人不嫌弃我，都以圣人之学勉励我。今天想想，我的修养工夫果然已经到达了彻骨彻髓，表里昭明，像咸池洗浴太阳那样不受任何世俗情感的遮蔽了吗？在大庭广众之下，我似乎是能做到和顺少过了，但在私密场所呢？我真的还能严于律己，无愧于鬼神吗？爱人爱得太多，就会有宽泛的毛病；忧世忧得太急切，就会有迂腐的毛病。或者放肆自己的情欲，却误以为这是好恶与别人相同；或者党同伐异，却误以为这是在公正地辨别是非。有德于人而不能忘记，这就叫“施劳”；受人恩德而不知回报，这是违背道义。以劳心算计的方式谋划大事，纯净的本心就无法保持；把起意预测和回忆当成良知觉照，内心的灵明就会因此受到损伤。甚至包藏祸心，欺天瞒人的想法也一直潜伏着，不时就要发作，只是因为害怕损害自己的名誉，不敢说出来罢了。这些都是鬼神所能看到的，也是这次报应产生的缘由。洊（jiàn）雷，震：语出《易·震》，全句为“洊雷震，君子以恐惧修省”，意为震卦（）上下皆雷（），君子观洊雷威震之象，心存恐惧而自我修省。洊，再。不肖：谦称，指自己。寖（jìn）：逐渐。岌岌：着急的样子。咸池：咸池，神话中太阳洗浴之处。间杂障翳（yì）：掺杂、遮蔽。障、翳，都有遮蔽的意思。辑柔寡愆（qiān）：样貌和顺，减少过失。辑，和；柔，安；寡，少；愆，错误。屋漏：泛指屋之深暗处。党同伐异：袒护与自己立场相同的人，攻击与自己立场不同的人。施劳：自以为有劳，居功自傲。语出《论语·公冶长》：“无伐善，无施劳。”

悖义：违背仁义。

经纶：整理丝缕、理出丝绪和编丝成绳，统称经纶。引申为筹划治理国家大事。

纯白不守：纯净的本心无法保持。

任逆忆为觉照：逆忆，预测和回想；觉照，佛教用语，指以觉悟之心观照一切。

圆明：佛教语，用圆镜的光洁比喻人心的灵明。